知道镇江有座北固山，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南宋辛弃疾(字幼安，号稼轩)的《永遇乐•京口北固亭怀古》。多次执教这一名作之后，得有机会“烟花三月下扬州”参加全国语文教学研讨会，我这个东阳的语文教师返程时选择镇江坐火车，就是为了登上北固山凭吊辛弃疾，更为了也同时凭吊一下我们的“东阳陈亮”。
陈亮，字同甫，号龙川，永康人。东阳和永康同属金华，而陈亮先祖永康龙川陈氏原系东阳根溪陈氏，陈亮又与朱熹、叶适等名儒时常在东阳石洞书院讲学论道，又把女儿嫁与东阳厉仲方为妻(厉为绍熙元年武状元，而陈亮为绍熙四年文状元，翁婿同为状元，亦史上难得之佳话也)，致有“东阳陈亮”之称。
陈亮小辛弃疾三岁，自乾道六年(1170年)通过吕祖谦的介绍而“与稼轩为友，其人才相若，词亦相似”(刘熙载《艺概》)。南宋孝宗淳熙十五年(1188年)岁末，陈亮从浙江东阳出发，顶风冒雪，跋涉数百里，去江西上饶探访多年不见的好友辛弃疾，两人“憩鹅湖之清阴，酌瓢泉而共饮，长歌相答，极论世事”(辛弃疾《祭陈同甫文》)，纵谈十日，成为南宋词坛上著名的鹅湖之会。别后两人反复作词唱和，表达他们“男儿到死心如铁，看试手，补天裂”的爱国情怀，其中名篇即有《破阵子•陈同甫赋壮词以记之》。不久，陈亮又特地前往镇江一带考察，写下了著名爱国词篇《念奴娇•登多景楼》。然后，陈亮又赴临安，再次上书孝宗，吁请北伐以图恢复……
镇江古称京口，是三国孙吴一度建都之地，赤壁之战后，东汉献帝建安14年(209年)，刘备曾到此和孙权晤面。北固山坐落在镇江市区北面长江边上，高约53米，长约100米，下临长江，山壁陡峭，形势险固，南朝梁武帝曾题书“天下第一江山”来赞其形胜。北固山由前峰、中峰和后峰三部分组成，主峰即后峰，有甘露寺，拱门有联曰“地廓天宽，江山雄楚越；波浮浪卷，栋宇自孙吴”，写出了北固山的雄秀气势与悠久年代。相传这里是刘备招亲之处，《三国演义》第54回“吴国太佛寺看新郎，刘皇叔洞房续佳偶”和京剧《龙凤呈祥》的故事即以此为背景。其实甘露是孙吴末帝孙皓的年号(265年4月～266年7月)，甘露寺始建于唐朝，刘备怎么可能在甘露寺和孙权妹妹孙尚香成亲？
往事越千年，不论是人以物传世，还是物以人扬名，孙刘联姻的故事使北固山简直成了一座“三国山”！现在寺后留有刘备、孙权同坐过的“狠石”，其状如无角伏羊；寺西有一条砖砌坡路，传为孙、刘并肩赛马的“溜马涧”。甘露寺后面有多景楼，相传孙尚香出嫁前曾在此梳妆，所以又名梳妆楼(其实此楼始建于晚唐，楼名取自晚唐名相李德裕的诗句“多景悬窗牖”，与黄鹤楼、岳阳楼并称为古代长江三大名楼)。与之相距不远的是北固亭，也叫祭江亭，相传孙夫人被骗回东吴后，得知刘备兵败身死白帝城后，曾在此设奠遥祭，然后投长江自尽……
于是，宋宁宗开禧元年(1205年)秋天，66岁的辛弃疾在北固亭上怀古伊始，就想到了“千古江山，英雄无觅孙仲谋处”，还同时另作了《南乡子•京口北固亭怀古》盛赞孙权了得：“天下英雄谁敌手？曹刘。生子当如孙仲谋！”
登上北固亭，游人可以凭栏纵目，西眺金山如波心莲花，东望焦山似江上浮玉，水天开阔，风景壮美，一览“潮生建业水，风散广陵烟”的胜景。作为坚定的抗金人士，辛弃疾在此清晰地记起，他南归时“烽火扬州路”的情形，虽然已经过去“四十三年”，但一切却还如在“望中”。紧接着，他发现什么呢？“佛狸祠下，一片神鸦社鼓！”佛狸是北魏太武帝跖跋焘的小名，他击败宋文帝后在瓜步山建立行宫，后来成为佛狸祠——而这势必使辛弃疾想起鹅湖之会后陈亮写给他的《贺新郎•寄辛幼安和见怀韵》来：“父老长安今余几，后死无仇可雪，犹未燥，当时生发。二十五弦多少恨，算世间，那有平分月？”这里用了典故：元嘉七年(430年)，宋文帝刘义隆北伐之前派遣使者告诉北魏太武帝拓跋焘说：“河南旧是宋土，中为彼所侵，今当修复旧境，不关河北。”魏主大怒曰：“我生发未燥，便闻河南是我地。此岂可得！必若进军，今当权敛戍相避，须冬寒地净，河冰坚合，自更取之。”陈亮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：南渡数十年，经历过“靖康之变”的老一辈先后下世，而如今活着的人从“生发未燥”的婴儿时期便习惯于南北分裂的现状，其结果必定是中原百姓“生长于戎，安知有我？”(陈亮《中兴论》)……站在北固亭上，由回忆自身的经历转入揣想当前的时事，辛弃疾仿佛看见江北瓜步山上乌鸦乱飞，听到社鼓咚咚，人们正在佛狸祠下迎神赛会哩！词中所展示的这幅画面的含义显然是：拓跋焘本是外族入侵者，人们竟然在他的祠前祭祀，鼓乐喧天，闹得不亦乐乎，说明即使是南宋百姓，其心里的民族意识也已经模糊——一句“可堪回首”，感慨何等的深沉！由此而“凭谁问，廉颇老矣，尚能饭否？”，又是怎样的无奈！
当我登上北固山时，恰好日上中天，天朗气清，但北固亭上那副楹联却让我常常深夜猛忆，黑夜猛醒，上联是“客心洗流水”，下联是“荡胸生层云”。是呀，“逝者如斯，不舍昼夜”(《论语•子罕》)，人的一生是那样容易翛忽而过。回望辛弃疾及其挚友陈亮的一生，虽然以悲剧告终，但其爱国情怀之激昂，却是千古之下，依然“高山仰止”，使人如见泰山云气层出不穷，故心胸亦为之荡漾。身为炎黄子孙，立志报效祖国，自当以一位现代豪放词人的名言自勉：
“多少事，从来急；天地转，光阴迫。一万年太久，只争朝夕！”(毛泽东《满江红•和郭沫若同志》)
